日落也不散

尽管我在腐朽的棺材里咸鱼地躺着，我也要喊出我想要信蝉本。

首次尝试短篇，希望能把故事讲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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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实和情感有了冲突，人们往往选择了真实。”

1.

“你在等谁？”

“我在等我的爱人。”

EG-90.37，海王星。

貂蝉轻轻地哼着歌，坐在荒凉星球的制高点，望见远点一束亮光，极为夺目地划过星海。她稍稍挑眉，却没有站起来。她曾经假设过无数次她的爱人来接她的方式，还幻想过自己是如何的激动、喜悦，又要以怎么样的姿势和面容去迎接他——她万万没想到，在此时此刻，自己是如此平静。

是啊，她已经等待两千年了。在最后一次任务结束后，貂蝉估算自己在海王星上已经等待了足足上千年。在这个飓风肆虐的星球上，她平静地度过了不自知的年岁。不过，人家都来了，总要去见个面才比较好。

何况，她都有些记不清地球的样子了。

与貂蝉设想中完全不同的是，球形舱里坐着一个闭着眼睛哼着古怪调调的男人。她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抬手敲敲舱门的边缘，提醒男人该起床了。

不怪貂蝉会误会，男人此刻的姿势和出游别无二致。他慵懒地躺在软床上闭目养神，罐装咖啡浮在他身边，不知名的机器还在放着不知道是哪个星球的流行歌。

随后，男人掀开一只眼皮子，瞥了一眼貂蝉，摆摆手：“晦气的地方。”

貂蝉皱眉，她并没有听懂这个人说的话。她搜索起自己的数据库，半晌仍旧没有找出对应的匹配语言。不过看这个人的反应，多半也不是什么好话。

韩信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发现貂蝉还待在舱外，不免恼了火。他要去的地方是天王星，本身坠落在海王星上就是计划中的意外。这样的一名优秀特工竟然出了意外，韩信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要被划上耻辱一笔。更不说这地方冷得出奇，风声嚣张地在耳边徘徊，他就更没有好脸色：“你未免太不识趣了些。”

韩信的语气冷得能结冰，貂蝉也不傻，却不知道要怎么回击，只好撒气式地用地球语言吐槽了一句：“我又听不懂，怎么搞得像找人寻仇似的。”

貂蝉听不懂，韩信听的懂。他忽然间有些发懵，这熟悉又陌生的语言结构，不正是他的母语吗？这可巧了，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竟然能碰见一个同胞。

韩信这才认认真真打量起貂蝉来。虽然她的外壳包装有些褪色，但仍挡不住她的绝世容颜，正是上个时代最流行的AI面容。漂亮到过分，想必花了不少钱吧......韩信咽了咽口水。不过斥巨资打造的代码人工，照理说现在也应该在哪儿执行任务或者带回去教下一代孩子，怎么会被弃置在这太阳系边界？

“你，听不懂宇宙通用语？”韩信换回地球语和貂蝉开始沟通，他要先确认貂蝉是哪个年代的产物。虽然他有一点点心动，可是爱上一个老奶奶他觉得有些恐怖。

“那是什么？”貂蝉很自然地反问。

完了。韩信一敲手掌，叹起气来。宇宙通用语是一千五百年前公布的，她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你要说话就说完，怎么说一半就开始自我表演了。”貂蝉挑眉，眼里添了几分明显的嫌弃。

“没事，”韩信跳出球舱，观察了一下坠落点以及周围环境，和貂蝉随意地聊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儿？”

貂蝉原本跟着韩信，突然脚步一顿，随后又小跑跟上了，眉眼都弯起来，充满期待地望着韩信：“我的任务是在这里等我的爱人来接我。”

“哦，有点巧，我的任务是去接我的爱人。”韩信拉出代码库，双手在屏幕上飞速舞动，却面无表情，让貂蝉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

静谧无言，海王星如常刮起风暴。貂蝉抬头，一言未发拽上韩信，跑去她居住的地方躲避。韩信没拒绝，也没说话，让貂蝉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他的任务明明和自己的正好对接，可貂蝉在韩信面容上找不出半分喜悦。就算是彼此不相爱的“爱人”，他也应该会有能完成任务的愉悦感吧？那种愉悦感她好久都没体验过了，终端常年的拒绝连接，早就让她放弃了换个任务的想法。这么久都没有人来过这个星球，他突然造访，除了.......还能有什么呢？

貂蝉疑惑的时候，韩信也迷惑。只不过韩信的迷惑，建立在一种奇妙的平衡上。他的任务确实是去接他那个素未谋面的爱人，可这个任务的最终地点是天王星，而非海王星。但怎么就会这么巧，他坠落的地方，就刚好也有一个AI的任务是等待爱人——

韩信的所思所想被突袭的飓风打断，他扭头望了一眼连卷过来的飞沙走石，将貂蝉一把拽入怀中，扑滚向了洞穴的深处。韩信有些微怒：“你怎么傻不愣蹬的，那么大狂风站洞口上，是想被吸进去？！”

貂蝉的澄蓝眸子一闪一闪，她温柔地笑笑，言语里似是含着嗔怪：“我在这个星球上等了几千年，还会不知道安全的区域么？”

韩信一愣。他望见怀里的少女眉眼间缀满了星屑，像是广袤银河才能孕育出的神级生物。他们高贵却温和，优雅且别致。她蕴着千万年的少女情怀，在笔尖下的行星上安静地低哼着。

因为无人可以听她诉说啊。

“你在...等谁？”

“我已经等到了我的爱人。”

2.

韩信勉强接受了自己的爱人是个跟屁虫一样的老奶奶的事实。他内心把星球护卫队骂了千八百次给他分配了个这么“低级”的AI，却还是在貂蝉唤他的时候会递去一眼。

英雄难敌美人关。韩信如此安慰自己，虽然他还记得自己吐槽过这是上世纪最流行的天使面孔。

但貂蝉和她们不一样。她不是花瓶，也不是初级AI。她孤独又寂寞地在这个荒凉又寂寥的星球上待了这么久，似乎还诞生了一种名为“情绪”的东西。韩信起初只是扫描了一下自己的太空舱看看有没有混进什么异次波动，却没想到射线经过貂蝉的时候却起了报警的声响。

貂蝉很快被吸引过来：“这是什么？”

韩信胡乱把仪器丢进舱内，敷衍道：“没什么，扫描缺口用的。”

反常必有妖，貂蝉知道。但既然韩信不想让她知道，她也聪明又识趣地不再过问。这些韩信都看在眼里。他看着貂蝉去帮他搜寻金属材料的背影，内心盖上一层落寞。

她一定很怕再被抛弃。千万年的等待对于AI来说并不痛苦，但对于一个有感情的AI而言是万虫噬心的。韩信有些怜惜这个同胞，又或许是他的爱人，可他并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办。这个仪器是专门扫描异次波动的，不属于AI的情感同样会被扫描出来，那么这些人工智能将来会被怎么处理？韩信笃定，一定是被抛弃的下场。

拿不准主意，索性就不拿主意。就这样，韩信把维修的进度一拖再拖，每天贪图着和貂蝉的享乐时间。他们尝试着在风暴中心起舞，也去过海王星的云层感受极寒；他们还试图潜入行星的核心感受炽热与永恒，虽然以失败告终。两个人每天的话题无非就是那些年你我接过的任务与过程，又或者在云雾里躲猫猫。当然，输的总是韩信。

所以，当最后一天来临的时候，韩信蹦出来说：“今天你要是输了，我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貂蝉躲在层雾后笑：“你犯规！”

韩信摊手，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是不是犯规得看你说了算。”

貂蝉走了出来，直接往韩信身上一扑，仰着头看他：“那，什么好消息呀？”

韩信乐呵呵地接住她，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然后附在貂蝉耳旁说：“我修好太空舱了，可以回去了。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星际队说的？”

韩信的心情喜悦和沉重参半。他还是不知道该不该带上貂蝉，所以他并没有说“我们可以回去了”。如果只是被放置，那他应该带自己的爱人回地球才对。但是......万一是终结的结局，那韩信敢断定自己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兴奋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貂蝉还有些恍神。可以归队了吗？在宇宙漂浮的这几千年中，她无比想念那个蓝色海洋的巨大家伙，也怀念自己行驶特殊任务的时刻。她是最好的特工，她拥有着最好的芯片。顾先生还和她说过，她可以唤醒任何假死的AI。

即使这会骤减她的寿命，貂蝉还是这么去做了。特工的生活刺激又艰辛，她希望自己的同胞们能够减少一点苦难，在紧急时刻选择假死沉眠，然后再等着她去唤醒他们。每一次看见其他人缓缓睁开的双眼，貂蝉就觉得自己肩负的责任好像轻了一些。

后来顾先生告诉她，不要再这么做了。他看貂蝉的眼神她还记得清楚，与以往的慈爱和关怀不同，那是一种严厉的警告。貂蝉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在最后一次正式任务的时候，她仍旧偷偷潜回敌军基地，唤醒了在冷冻柜里的、作为人质的一名男性AI。只是这一切太过仓促，她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这个人的面容。貂蝉只记得这个人在唤醒的时候就已经有一种王者气息，配着他的金瞳极具攻击性。

“想什么呢？想好了吗？”韩信的声音唤醒沉溺在过往中的貂蝉。貂蝉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没想好说什么。”

“那你工号先给我，我去连接终端。”韩信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常一点。

“啊，DC001。”貂蝉回道。

“001？！”韩信惊道。

貂蝉看着他，有些发笑：“怎么了？”

“没事，没事。你居然是你那一批最早的AI，我有些惊到了而已。”韩信摆摆手，像是随口一说。

这下韩信都不用拿貂蝉的工号去试了，他可以确信貂蝉已经被星际除名了。那么，这最后一次的任务——“等待爱人”，更像是一种永恒的、又无止境的放逐。

韩信是听着DC001的故事长大的。在那些个富有神秘色彩的传说里，她聪慧又能干，为星际扫荡了一切荆棘。她本来是星际最利的那一把刃，别着花圃里的一抹绝色。可是后来，顾先生给她升级了芯片。就这样，DC001拥有了一项特异功能：能够唤醒沉眠的同胞。一开始整个星际都很自豪，因为这样增加了工作效率，AI的在职年龄也能够被延长，可是后来顾先生发现了一个最严重的问题：这些被唤醒的AI，都被赋予了一小部分的属于DC001的情感。

韩信的诞生，就是由于顾先生叹的那一口气。他出生的时候听见顾先生说：“我倒是忘了，治愈的本身，就是情感的一种啊。”

可以说，貂蝉就是韩信寻找了千万年的那个宿敌。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抹杀貂蝉，抹杀这个为星际带来许多麻烦的落后的废弃品。

但他下不去手的。韩信知道的。

他怎么可能下得去手？为什么要对自己的爱人下手？这是他仰慕了千万年的人，这是他寻找了千万年的想要目睹芳容的传奇。更何况貂蝉只是个幼稚又小孩的老奶奶，她已经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DC001了。属于她的时代已经落幕，为什么不能让她好好地走完这一生？韩信想要貂蝉能够走出这个星球，真正地去宇宙看一看，等待她的下一个轮回。

“你......一个人走吗？”当貂蝉发现韩信独自坐在太空舱里的时候，并没有太意外。她有些自嘲地笑笑，略显单薄地问。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她并没有下一步的指令。走或不走，好似都没有什么区别了。

韩信凝望着貂蝉，缓缓地说：“我联系上终端了，我的爱人不是你。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等我回去交一下任务，然后就来接你。”

“接我？”貂蝉有些诧异地跳了跳眉，随后释然般笑笑，“无所谓啦...也很感谢你这段时间给我带来的快乐。”

“我会来接你，”韩信一字一顿许下诺言，“然后我们一起去看宇宙。”

“那，等你退役。”貂蝉走近这个球形的怪异小舱，亲手替韩信关上门，再于窗上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她其实知道他不会回来的，但是她会继续等。

像等他到来的这两千年一样。

3.

韩信回到星际的时候，星际基地空荡荡的，十分反常。韩信一边琢磨着是否有外人大举进攻，一边快速地冲去了顾先生的办公室。

好在，顾先生正端坐在桌前，摩挲着一个相框。韩信这次不用猜相片上是谁了，他知道一定是顾先生最心爱的作品DC001，也就是貂蝉。

“任务完成了？人没见你给我带来。”顾先生没有抬头，声音沉沉的。

“没有完成，但是，我遇见DC001了。”韩信说道。

顾先生这才抬起头，皱着眉头：“芯片带回来了？”

韩信一怔。他没想到顾先生问的这么直接，也没想到顾先生如此不念旧情。明明每天都会看看貂蝉的样子，满脑子却想的是貂蝉的芯片：“没有。她不是已经被星际放逐了吗？”

“但你没有。作为你诞生的使命，你不要告诉我你忘记了见到DC001该对她怎么做。”顾先生的声色愈发厉了，整个人身上散发出危险的气息，“还是说，你对这位前辈有了异样的情感？”

“顾先生，我想您明白，真相与情感，人们往往会选择情感。”韩信试图辩驳。

顾先生忽然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微妙：“但当真相和情感有了冲突的时候，人们往往会选择真相。他们不知的是，他们眼里的真相是受情感控制而去追寻的。”

“那么，韩信，你想要知道什么真相呢？”

韩信第一次觉得顾先生这么难沟通，只好把自己想说的一股脑全倒出来：“我没什么真相想要知道的啊，我只是有些累，有点想退役了，还请您准许。您可以放心，我的退役申请会在这次任务结束之后再交。”

“如果这次任务，永远没有完结的时刻呢？”顾先生眯了眯眼。

“真相永远是最残酷的。你是被貂蝉唤醒的最后一个子，但你这些年足够优秀，开辟了另一个王朝，所以我们赋予你全新的使命。然而时代在进化，人们不可能永远止步不前，四代AI已经出现了，他们会替你接好一切工作的。我本想，让你去和貂蝉作个伴，也算对得起我这些年的心血，可你却要执着这个真相而返回，我有些搞不明白。”顾先生说。

半晌，许是见韩信沉默，顾先生又自嘲笑了：“说到底，你终究只有貂蝉的一部分情感，本质上还是个AI。是不是真正的爱人有什么重要的呢？于貂蝉而言，你是她这么多年的唯一希望，你是或不是，都无关紧要。于你而言，倒是套上了任务的枷锁。是我算错了啊。”

韩信幡然醒悟。原来他也是被放逐、被抛弃的一个废弃品。而且为什么他从未有对貂蝉疑惑或敌意，是因为他的电波里本身就蕴含着名为“貂蝉”的情绪。他喜欢她，是必然，是命中注定，自然就是他的爱人。无关星际立场，无关特工任务，无关宇宙轮回，在光年隧道上他们是两颗独自闪烁又缓慢靠近的行星，虽然如同天王星和海王星一样被排除在外，可他们仍旧有自己独特的寓意。

落幕的其实不仅仅是一个时代，还有另一个王朝。

“我现在就回去找她，”韩信端端正正地给顾先生鞠了个躬，“谢谢您。”

顾先生的眼里烁着晦暗不明的光，最终他合上了眼，像是默许了自己最疼爱的两个孩子私奔一般：“韩信，今天起，被星际除名。”